故乡
安徽怀远,建于汉,位于秦岭-淮河一线的淮河边上,中国南北,至此分界。境内两山两河,环境优美,气候宜人,土壤肥沃。
1962年,宋军就出生在这个“气候宜人、土壤肥沃”的地方。但和那个时代所有的孩子一样,自古丰饶的怀远也并不能让宋军远离饥饿,他童年最深的记忆就是在山野里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食物。
有时,宋军会跑到淮河东岸的涂山去玩,那里有很多石刻。据说,4000年前,大禹治水会诸侯,就是在这个地方。宋军一直认为,怀远所积淀的深厚的人文精神对自己影响至深。
和胃肠饥饿相伴的,是文化的荒馑。宋军回忆说,那时候能找到一本书非常难,所以初中之前,自己知识的来源更多的是听院子里老人讲的故事。“1976年刚粉碎‘四人帮’的时候,我一个同班同学的妈妈在新华书店工作,当时刚刚有杂志,比如《当代》、《十月》。那时候书出的非常少,像我们县城里的新华书店,只能分得十几本去卖。我们上晚自习,他带来给我,第二天上早自习的时候要还给他。所以那个时候一个晚上回到家以后基本上不睡觉,要把整本杂志读完。快速阅读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,是从实践中锻炼出来的。”
除了食物短缺、文化贫瘠,少年宋军还要承受一般同伴没有的压力——出身。由于祖父是当地的乡绅,所以宋家的出身被定为“地主”。宋军被迫在数不清的表格上“政治出身”那一栏填上“地主”两个字,这两个字宋军一直填到报考大学,这是现在的孩子根本无法体会到的耻辱和痛苦,也让少年宋军无法平等地得到本就少得可怜的发展机会。这样的出身背景让宋军牢牢记住父亲再三告诫他安身立命的四个字:少说多做。
尽管如此,提起故乡,宋军的回忆依旧充满了美好:“城市非常小、质朴。这个地方是南方和北方的交界处,所以它的景色既有北方的粗旷,比如淮河岸边的平原,但是也有江南水乡的秀丽,县城中间是一个接一个的池塘。因为那个时候只能勉强吃饱,想吃东西只能到野外自己去找,所以对野外的情感比较深。”
或许正是这种对野外的情感,后来让宋军在高考志愿的填报表上写上地质学院,这个志愿让他结结实实地挨了父亲一巴掌,但这一巴掌,并没有打破宋军投身大漠的命运。
1976年,宋军就读的怀远一中初三部重新调班,把成绩好的学生组合到一个班里,在这里,宋军认识了和自己一样“调皮、好玩”的孩子史玉柱,并从此结为好友。
后来两人高考,分手,直到史玉柱创建巨人,并邀请宋军加盟。
今天,宋军远在大漠,那个山清水秀的小城似乎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,然而宋军并不这么认为:“怀远人兼备南北方两方面的性格。如果体现在不好,就是既有北方人的粗鲁、蛮横,又有南方人的斤斤计较、小气。但是体现好的,则是既有北方人的豪爽、大气,又有南方人的细腻、精细、智慧。我觉得,在我身上,就正好体现出既有北方人的粗犷、简单,又有南方人的缜密。这种性格在史玉柱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:他很瘦弱,有时候像个书呆子,但是他内心世界非常博大,做一些事情的时候非常大手笔。这是南方人绝对不具备的,是非常典型的北方人的性格。但是他在具体做事的时候,又是非常精细的,精细到了对细节上苛求的程度。这又是非常典型的南方人的性格。北方人遇到问题的时候一笑了之,所以史玉柱失败后能够再站起来,也是性格上的这种基因。这个基因其实是怀远几千年留下的人文文化的积淀,是社会基因。现在我回过头来看,除了那些美好、亲切、自然的儿时回忆,对我真正有巨大帮助的,是江淮地区南北文化融合传承给我的一种独特的性格,很坚韧,认定的事情就会一直努力做到底。”
心境
入夜,腾格里沙漠的月亮湖沉入一片静谧之中。沙丘之上,繁星四垂。由于没有任何来自地面光源的干扰,星星就显得分外明亮。
宋军说,一天夜里,他就这样独自望着夜空,一切就都改变了。
2001年,宋军筹建月亮湖生态旅游区。
此时,他已在沙漠中度过了3年的时光。“沙漠给了我人生中许多的启发:在这里,你看到的不只是一望无际的戈壁、沙漠,还有很多生命中最质朴的道理,这是你在都市中看不到的。比如,生命中脆弱和坚韧是一体的。再高的沙丘都会有草,如果一直不下雨这草会一直是枯黄的。一场雨来了,哪怕是到了秋天,两天内就转绿,小草也会开花。这是生命的一个过程,它一直在等待,一旦有机会,它会立即显示它的生命力,永远不放弃。”
那时候正是盛夏,白天宋军带着员工们建度假村,晚上就会一个人跑到沙丘上看银河。
“满天的银河,一开始看的时候你会觉得很悲哀,银河这么庞大,而银河在宇宙当中却不算什么,在宇宙当中有几亿个像银河系这样的星系。太阳系在银河系当中就更不算什么了。太阳系中地球又算什么呢?地球四十亿年了,在宇宙中都尚且如此,我们人类才几万年,我们一个人一辈子才80年,你会觉得一下子都明白了,你追求的那些东西太没意义了。它会告诉你这些,我们过去在都市当中不断争取的东西,在你盯着银河的时候会觉得非常的可笑。太短暂了,就如同佛法中说的生命的无常是一样的,你不知道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就会没了。”
宋军就那样一直躺在沙丘上。冷的时候,把沙子扒开,把身子埋在里面,下面的沙子是热的,这样就觉得自己和自然融为了一体。什么声音都没有,只有风。慢慢地,就会觉得连风的声音也消逝了。
“你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,很微弱,你又会听到心跳声。最后你静下来,你的心跳与呼吸是和周围风的声音一个频率,然后能够进入那种似睡非睡的状态,好像睡着了一样,然后一睁眼。一睁眼,就会看到一颗星星特别的明亮,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感动到流泪。那是一道说不出来的光,你全身都会贯通。当时的那一瞬间,我从那颗星星上,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可以延续下去。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,你要做的事情是什么。”
后来,在北京的茶室里,宋军告诉记者,实际上这就是佛法。佛法说:一花一世界,一花一佛陀。只要对自己有帮助的都是上师,而宋军的上师是沙,是戈壁,是茫茫的星空。
2004年,在宋军等人的筹备和组织下,“阿拉善生态协会”成立。
“有一天我从阿拉善坐飞机回来,看着脚下的黄沙,突然理解了一件事情:我们自然界的土地荒化、沙化是因为我们内心的荒化、沙化,没有信仰。土地荒化、沙化一方面是大自然的原因、气候的原因。但是更大程度上是人为的因素,过分掠夺自然、不尊重自然,不敬畏自然。人们内心是无所顾忌的,因为没有信仰,所以没有顾忌,因为没有信仰,所以没有尊重,一切都源于这里。在那一瞬间,我突然发现在我们内心没有绿。在城市中、商业世界里不择手段竞争的那些企业精英,内心必然更加荒芜。这是我们整个一代要面对的共同命题:到哪儿去寻找信仰?”
这就是“阿拉善生态协会”成立的背景。
多年以后,宋军承认,协会之于阿拉善沙漠的作用,要小于它之于奔向沙漠的人的作用。
“很多人问我,你自己和你们的协会,对阿拉善沙尘暴的治理做了多少?我坦诚地说,我们做的项目,在局部区域对坏境有所改变,但对于阿拉善的整体环境改变,半点作用可能都没有,对整个西部的环境改变就更没有意义。那么它的价值是什么?通过做这件事情,让中国的企业家,包括我本人,认识到自己身上的不足,这是第一点。第二点,去弥补自己身上的不足。第三点,弥补不足后再去进行新的实践。这是最重要的。”
宋军举了王石的例子。“我过去一直说王石只是一个成功的企业管理者,谈不上企业家,因为他没有找到真正的信仰。我那时候说,他为什么登山?因为他找不到自己。但是到了阿拉善以后,王石的改变是巨大的,过去是极傲慢的人,妥协、协商过去在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,但是到了协会以后,他就学会了这一课:平等。在中国的企业家眼里哪里有过平等?首先在自己的领域内绝对为王,下面只有服从,遇到能决定他命运的人、政府机构,他又只能低下头来。但是在协会大家学会了平等,不管你有多大的企业,多有钱,在协会的选举、运作、管理上是完全一样的。”
阿拉善教给中国企业家的,还有很多。比如那些房地产开发商,开始懂得了节能建筑,懂得了人文关怀。因为改变自己,改变自己的企业,进而改变社会。宋军认为,中国企业家拥有非常多的社会资源。他们的觉醒、他们的自我教育对社会而言非常重要。大家通过协会这个平台,一方面在治沙,一方面在治理自我。整个中国发展到这一步,需要这些人去觉醒。宋军说,这就叫做众缘和合。
如今,宋军在内蒙古又开发了50万亩的生态牧场项目,这和月亮湖项目是一脉相承的,都是通过商业方法来实现促进当地生态保护的目的。
“月亮湖是第一个平台,让大家知道自己欠缺什么。而这个项目是让大家去弥补自己的欠缺。这个项目让最高端的社会精英和最普通的原住民在一个环境下生活,所以我们说这是一个理想国度、理想社区。”
宋军说,那里有湿地、沙漠、草原、湖泊,可以看到狍子、狐狸、大雁,可以看到一只鹤围着另一只鹤展翅舞蹈。
结语
北京,闷热难当。
记者和宋军之间,是两杯凉透的普洱。
“你认为你现在的事业,是在治沙,还是治心?”
“开始的时候是治沙。后来发现,之所以有土地荒漠化、沙尘暴,是因为我们内心荒芜了,所以回过头来,再清理自己的内心。在清理过程之中,发现自己轻松了,明亮了,生活简单了。再后来,希望自己的朋友们能和自己一样获得快乐。而你直接跟大家去说是没用的,必须要他和你一样感受到这一切。某种角度上来说,沙和心是不同的,就像我们对自己和很多东西,要以不同的角度、不同的方式、不同的途径去观察、去改变。”
屋外雷声隐隐,仿佛将有一场好雨。
本报实习生郭晓珩对本文亦有贡献